数年以前《科幻世界》里读到的关于t1和t2的影评。印象里写的铿锵有力。前两天刚看过T4,便翻出来共赏。
————————————————————————-
经典科幻片解读_18 《终结者》:烈火中的脱衣舞和液态金属的七十二变(上)
西夏 @ 2006-11-13 02:54
原片名:Terminator 及 The Terminator 2:Judgment Day
中译名:终结者/魔鬼终结者/未来战士, 终结者2:审判日
导演:詹姆斯·卡麦隆(James Cameron)
编剧:詹姆斯·卡麦隆等
出品:美国1984,1991
事情要从2029年说起。那时一场核战已成过去,人类几近毁灭,地球被疯狂的智能机器统治着,它们制造了被称为“终结者”的人-机共同体——赛铂人(cyborg)[i](尾注),到处猎杀剩余的人类,人类则在一个名叫约翰·康纳的人领导下顽强抵抗着。为了扑灭人类抵抗运动,机器派出赛铂杀手穿过时间隧道,去1984年的洛杉矶追杀将会生下约翰·康纳的快餐店女招待莎拉·康纳,从而使约翰的出生变成不可能,以篡改历史来改变未来。抵抗运动则派了一个名叫瑞斯的战士穿越时空接踵而至来保护莎拉,与终结者展开了生死搏斗,并以死换来莎拉脱险。最后,莎拉怀着瑞斯的孩子远走墨西哥。这是《终结者》第一部(T1)。
后来,被称为“天网”的机器世界又派了一个技术更为先进的赛铂人(注)终结者T-1000,穿越时空来扑杀年已十岁的少年约翰·康纳。T-1000由液态合金做成,可以任意变化形状,打烂的地方自动愈合,炸成碎片还能重新汇聚,威力无比,不可消灭。而这次抵抗军送回来保护小约翰的,是跟上次那个刺杀莎拉同一型号的赛铂人T-800阿诺。两个赛铂人的较量,还是人间正义战胜了邪恶的机器,帮助人类的T-800赛铂人,也以毁灭自己来保证未来不会再有机器屠杀人类。这是《终结者》第二部(T2) 。
不知道好莱坞有多少家伙是脑子中进了水的白痴,反正当年《终结者》的发行人不愿意投资宣传,说这样的B片一般要不了两星期就会撤回架子上等着被灰尘覆盖。就连导演卡麦隆自己也对自己没有正确的估计,觉得《终结者》肯定会被随后上映的《沙丘》和《2010》所淹没,“我自己也等着排队去看这两部电影,何况别人呢?”后来《终结者》连映两周票房一直飙升,全靠观众口碑一传十再传百千万。卡麦隆立马成为红人,两个星期不用自己买午餐吃,而发行方依然不肯再投入一个子儿的广告费。就算这样,《终结者》还是轰动了世界。哪怕现任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当的是美国总统,他的名字若被后人记住必定还是因为《终结者》,就象詹姆斯·卡麦隆的名字即使他再拍一百部《泰坦尼克》也还是跟《终结者》联系更紧一样。是《终结者》终结了美国大熔炉中两个外来人口的三流艺人地位,使加拿大乡下少年卡麦隆和奥地利农夫的健美冠军儿子施瓦辛格从此走上了好莱坞的金光大道。
《终结者》最初的制作预算四百万,后来勉强增拨到六百万封顶,就算不跟七年后T2接近一亿(!!)的投资对比,这也是个低成本的商业电影,换句话说,T1从构想到制作都没有太大野心,阿诺本人在拍片期间回答友人提问时多次说过“在拍一部狗屁机器人电影,一两星期就完事儿”之类的话就是明证,谁也没想到这部狗屁电影后来竟名垂青史,成为许多经典名单上的常客和末流匠人们竞相模仿的对象,阿诺本人一跃成为世界明星倒只是它的一个副产品,继之而入肯尼迪家族、继之当上州长之类,更是副产品的副产品罢了。
除了作为大前提设定,时间旅行或者拯救世界的大话题跟《终结者》其实基本无关,甚至跟核大战或者人类被机器统治消灭这样的严肃主题也没多少干系,所以哪怕约翰·康纳的名字跟基督耶稣名字或者导演本人的名字缩写都是缩写J.C.,人们也不会太在意;哪怕约翰·康纳派遣自己的下属回到过去去跟自己母亲相爱然后在自己出生前就死去这样的情节完全没办法在时间旅行故事的悖论圈子中找到一块干的地方站住脚,或者核战后成长起来的瑞斯怎么对1984年的世界如此驾轻就熟、追车时阿诺的枪法怎么那么差等等牛角尖问题,最为吹毛求疵的人也会说那又怎样呢?反正这电影就是好看啊。确实如此,《终结者》根本不想探讨那些深奥的问题,只是将它们摁在那里作为一个大前提要大家接受,好往下讲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那家伙追上来了,我们必须不停地跑。说白了《终结者》就是一部枪战加追车的娱乐片,全片可看成由几大段追车戏构成,两位主角就是一直跑而似乎没有别的更为主动的想法和办法,好容易歇下来的片刻也不过是在等着被追,追上来了就再跑。不过卡麦隆的故事讲得相当紧凑,整个电影一气呵成极富刺激,这是T1有目共睹的优点。但是这样的电影全世界多如牛毛,没见得大家都变成经典对不对?那么特效是《终结者》成功秘诀吗?毕竟那六百万投资,大部分都省下来做了特效:造阿诺那个机器人的架子和他那张人皮、做定格动画、还有无数的撞车、燃烧、爆炸……而且一切都要有入微细节经得起特写的审视。
以六百万的经费而论,T1的特效成绩确实惊人,不过若真的是特效造就了《终结者》的话,就没有阿诺叔叔什么事了啊。那么我们现在还记得他,并且一百年后只要地球还没有毁灭我们(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还是会记得这个叫做阿诺的恶狠狠的终结者的,是因为他曾经很奇怪地说过一句永留青史的台词“I’ll be back”吗?
通观全片,主角瑞斯和莎拉两人匆匆相遇就“相爱”起来,从而迅速完成了制造未来救世主的使命(还得在亡命途中抓紧时间做才行),除此之外,两人角色存在的目的,绝对只是对终结者的陪衬:他们的行动纯粹属于被动反应,全片真正让人兴奋的其实如片名所示,是终结者阿诺(+不怕痛的皮肤+不怕打的机器骨架)。有没有发现,你在看这电影的时候,尽管不停替瑞斯和莎拉捏一把汗,内心的立场似乎却偷偷摸摸地、模模糊糊地、不知不觉地与那个机器人阿诺认同起来了?到看完电影散场出来要上厕所时,发现自己完全变成了终结者,会毫不犹豫地绷着脸对朋友用奥地利口音说“I’ll be back”。这个坏人立场的发现实在非同小可,因为下面就要宣布了:《终结者》不光主角是阿诺,它塑造的真正的英雄也是坏蛋阿诺T-800,而不是那个肩负拯救人类使命的未来战士瑞斯、以及未来救世主之母莎拉。所以在《终结者2:审判日》中导演顺理成章把T-800型赛伯武士阿诺德·施瓦辛格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正面英雄,实在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阿诺的角色奇怪地被人们喜欢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卡麦隆后来回答访问时事后诸葛亮地说,“人们跟终结者认同起来,是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隐藏着一个粗鲁的人想变成终结者,哪怕只变两分钟。谁都想不扶门把手就走进老板的办公室。”照这样说,T-1000也该深受喜爱对不对?事实上,尽管电影理论家对于暴力、恐怖和惊悚片的心理机制做过很多探讨,从导演的头脑中显影出来却可能完全是无意识的。卡麦隆没有想到自己的电影从影像语言到情节安排到角色塑造,全都鼓励着对阿诺角色的认同。同样作为杀手,T-1000给我们的感觉是阴毒与邪恶,没有观众会跟T-1000认同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而T-800给我们的感觉是非同寻常的强大和不可阻挡的意志,正如瑞斯所说:“它不跟你讲道理,不跟你讨价还价;它没有怜悯,不知悲伤,毫无畏惧,并且绝不停止,永不,直到杀死你为止。”
电影从一开始,就给予T-800通常只有英雄才能享受的视觉呈现。他的出场如古希腊雕塑般具有庄严的意味,如蹲伏起跑的大卫、蓄势待发的掷铁饼者。大量的仰角拍摄,将阿诺本来就高大硕壮的躯体表达得高山仰止般威逼一切,大量的主观镜头更让观众直接进入它的感知空间,跟他一起分析扫描我们的世界和世界里的众生,当他在不知怎么弄来的屋子里面修理受伤的自己,对着镜子用刻刀掏出自己眼珠子,露出里面喀喀作响的摄像镜头时,导演给了一个正面的镜像镜头,那是只有终结者(通过摄像头)自己才能看到的自己的镜像。那一刻,我们不但作为生物意义上的“人”体会了一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剧痛,更开始设身处地地变成T-800、尝试着或许并不痛的全新体验,想象着刀子划过自己眼珠如果只是一种钝钝的感觉会怎么样……这个从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布纽尔与达利合作的杰作《一条名叫安达鲁的狗》(Un Chien Andalou)中学来的割眼睛的画面,实在能让每个第一次看见的人都禁不住尖叫起来“啊!——”就像婴儿第一次从镜子中认识自己,有了自我意识一样,可以说从这一刻起,观众的“视点”正式与终结者合二为一了。所以当瑞斯的自制炸弹将阿诺的油罐车引爆,烈火熊熊中莎拉跑来跟他抱在一起时,我们会有点不甘心地看看表说“就这么完了吗?”我们不愿意T-800这么快就死掉。因为它身上已经附上了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结果我们就看到了它从烈焰中走出来的令人惊骇的画面。这个画面,据卡麦隆说,是他创作《终结者》的最初灵感,我们可以把它追溯到弗里茨·朗的《大都会》那个焚烧虚假马丽亚露出机器人原形的时刻。这一瞬间《终结者》把自己与科幻影史连在了一起,而T-800的钢铁骨架正式作为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意志的隐喻登上了舞台。当最后被炸烂的躯体还拖着残线断头艰难移动着扑向莎拉时,我们目睹的是历史不可避免的堕落,这堕落的历史终于在困兽般绝望的莎拉面前被锻轧机压扁压碎,抽象的T-800意志已经反过来象幽灵一样附在了我们的灵魂中。如果说T-800代表人类本能的破坏欲望(T2中的约翰·康纳看见小孩子拿着手枪作射杀游戏时,就差不多明白地说出这话来),那它终于还是被暂时安全地被抑制住了。我们从超级肌肉男变成魔鬼终于再变回到自己,大家都还活着,额手相庆吧!
或许,跟那种谁都不愿意当、但最后却有人不得不当的正面意义上的“英雄”相比,这个T-800是其实谁都想当、又谁都怕让别人知道自己想当的英雄,俗称“反面英雄”,至少一有机会我们会玩票学它一把,特别是当他比较可爱的时候,比如古里古怪地讲礼貌说“我过会再来”的时候。终结者是个一切都可以蛮横地照自己方针办事的家伙,别人说你不能这样那样,你只需斩钉截铁一个字:“错!”就可以一枪把他轰个洞,只留一个冒着烟的枪杆子特写昂头向上,表达你终极的雄性意志,那多爽啊!
比较起来,瑞斯从出场到死去都不像英雄,更象个婆婆妈妈的人在无法逃避的命运面前哼哼唧唧。他抵达1984时没有阿诺的尊严,“咚”地裸体掉下来躺在地上被镜头俯拍抽搐,脸上一幅受难者的愁容。后来偷汽车拆线打火也缩手缩脚地怕痛,死到临头时还挨人家女人吼几句“当兵的!站起来!”我知道导演是要说这是个有痛苦感觉的、真实的人,可这同时也就毁我长城、毁了瑞斯同志当英雄的前程。自古以来,英雄都是或深埋存在的孤独或肩扛行动的使命,没有英雄是话多的(参见《射雕英雄传》)。而瑞斯不幸要承担交待情节的重任,不得不抓紧一切逃跑的间隙说话,还要抓紧时间表达跨越时空的单相思。有人统计过阿诺全片杀了27个人只说了74个英文字,而瑞斯说了几箩筐话?“我跨越时间而来,为你而来”,听起来象流行歌曲,“穿过时间,白色的光,很痛苦,象出生一样”,听啊,有英雄说自己“很痛苦”的吗?“用这些武器?我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它”,喂!既然这样,还大老远跑回来保护人家,算个屁球?要先进武器吗?“天网”就是最先进的武器你这蠢货!电影最初选演员时候,阿诺是被选来演瑞斯这个正面英雄的,想象一下阿诺说这样的台词吧:“莎拉我爱你,我一直爱”……
再说救世主母亲、普通女人莎拉·康纳。虽然最后是她自己亲手打“扁”魔鬼终结者的,可是整个电影,她的角色动机不可忍受的单一,以前生活没有目的,工作时被小孩作弄,周末等着男人约会常被撂单,只好抱着个蜥蜴亲来亲去(我又要说弗洛伊德了);后来受了使徒瑞斯的“受胎告知”,使她突然具有了一项功能,从此活下去就是为了生儿子并把他培育成革命领袖。她跟时空偷渡客之间那跨时空一夜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个虚假的幌子,是实现生育儿子的必要过程和借口罢了。(对比室友金吉尔跟男朋友,两人都被描写成沉溺肉体欢愉的动物,他们的性爱没有莎拉那样的伟大的“生育”功能,最后替莎拉而死不过“罪”有应得。)莎拉一方面被一个终极男性追杀,一方面又等着被一大群男性(警察)和一个男性(瑞斯)搭救,这个彻头彻尾的封建传统女性符号遭到了女性主义批评阵营的抨击,使得卡麦隆在T2中不得不让莎拉·康纳以一种丰满得多的角色形象出现,这是后话。
《终结者》阿诺德·施瓦辛格宛如一辆冲锋中的坦克,具有一种压迫性的不可忽略的体积感,他那一层层剥落的皮肤,烈火焚身的涅磐,迫不及待向我们昭示着机器的本质。那一往无前的钢铁意志、美丽得不可阻挡的机器速度,曾经是二十世纪初未来主义艺术家们大加讴歌的内容。是纳粹德国的铁血战车把好高骛远的艺术家们打得魂飞魄散,所以《终结者》当然还得站在警世和反抗机器的立场,许多地方都安排有人类跟机器扯不清的关系。比如片初那三个朋克死在望远镜边上,为什么望远镜?这眼的延伸, 在西方科技史上的机器先驱性地位,可以把伽利略、哥白尼和牛顿们全都牵涉进来;又比如,那个莎拉藏身的迪斯科舞厅,霓虹招牌闪的是Tech Noir,只要知道它意为“黑色技术”就不需要什么别的解释了;当然还有T-800那只手,这人类摆脱猿人地位的至高无上的制造工具的工具,是T-800被消灭后依然固执僵持在那威胁莎拉的梦魇姿态, 也是《终结者2》中占有突出地位的道具和象征物,而“天网”影射里根政府的“星球大战”防御体系,这一点就不需要过多的联想,其他如walkman、耳机、电话答录机之类,虽然不无意义,就只是细枝末节了。
一般的惊悚动作片多以废弃工厂里的枪战打斗来结尾,两部《终结者》都选择在重型工厂里面终结,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味,要知道工厂是工业革命的战场、物质文明的圣地,T1用机器来终结机器,为人类恢复万物之灵的主宰地位最后提供一线保守的希望,而T2让噩梦附体般不可摆脱、不可消灭的邪恶T-1000最后融化在滚滚钢水之中,这个让人久久不能释怀的超现实结局跟那个美国大熔炉的文化隐喻是一种什么样的后现代关系,是要在这份解读报告的(下)篇才能摆平的了。
[i]这里把英文的cyborg姑且翻译成“赛铂人”。通常中文说到《终结者》获其他科幻对cyborg这个词都只称“机器人”或“机械人”,等同于robot。但robot 是R2D2那一类明显是机器的东西,cyborg是一个新的概念,为cybernetic 与organism合成,是电脑机器与生物体的合成物,是人与机器的共同体。1984年著名的女性主义文献《赛铂人宣言》(Cyborg Manifesto)举起了革命大旗拥抱这种人-机合一的境界,欢呼女性彻底解放、人类彻底解放的新的美学,而中文对于cyborg或者跟cyber-这个前缀相关的词,比如cyberspace, cyberpunk 之类,一直没有恰当的中文对应,往往依不同情况称为机器、电脑或者网络,比如cyberpunk翻译做“网络朋客”。有人认识到这么翻译的局限,采纳直接音译写作“赛伯”。本文虽倾向于后者并沿用“镭射”的路子为之镀上一层金属味道翻译为“赛铂人”,但有时也跟其他译法混用。至于到底怎样用中文传达这个科技文化前沿词汇的全面确切含义,有待学界定论。
经典科幻片解读_17 《终结者》:烈火中的脱衣舞和液态金属的七十二变(下)
西夏 @ 2006-11-12 02:49
《终结者2》跟《终结者1》实在有N多相似。也以未来的残酷战斗开场,也是两个时空穿梭者在夜晚来到现代洛杉矶的僻静处,同样是一个杀手一个保护者,同样在穿过时空之际伴随着勾勾闪闪的电弧火花,那火花跟科学怪物弗兰肯斯坦诞生时迸溅的那种一模一样。然后是同样的肌肉裸男,同样用抢劫的方式把自己扮成恶狠狠的“老子怕谁”的模样,而且同样把受害者设定为地痞、渣滓、朋克(总之方便地不需为暴力行为负担任何道义责任象所有专给粗俗男人看的暴力片那样)。也同样是杀手在行凶的千钧一发之际保护者驾到,三方在此第一次见面,杀手初次受挫。在两部片子中阿诺都要飞驾警车,都要剐开自己的手臂,都要露出一只眼睛里面的摄像镜头,两片中的坏人都要劫持重型卡车的驾驶权,都要在卡车爆炸之后以闪亮亮的机器本尊从熊熊火焰中大踏步走出来;而且两片中的小孩都要津津有味地拿枪玩互相射杀的游戏……
T1把阿诺·施瓦辛格的赛铂人当个恶狠狠但傻乎乎的英雄描绘,所以T2让重装上阵的阿诺终于走上英雄不归路,完全是众望所归:世上毕竟还有“好机器”存在、让“坏”机器学“好”也是可能的、它们值得象朋友一样信赖、如果你正好没有父亲它们也可以象父亲一样可堪信靠。这虽然带有保守主义一厢情愿的嫌疑,但也使得T1的人-机对抗主题丰富复杂了起来。阿诺第一次跟未来救世主约翰·康纳的见面,就以自己高大的背影护住少年弱小的身体来承受T-1000的子弹,一个自我牺牲的父亲形象就此高大地确立了起来(并且还是仰拍镜头),后来阿诺听从约翰的指挥不滥杀无辜、跟他学习墨西哥边境的西班牙口语、给他当鲍勃叔叔玩打手心游戏被作弄、研究笑的机械原理、追问哭的道理和分析眼泪的成分,直到片末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下降到钢水深处自我毁灭还朝康纳母子革命乐观主义般地竖起“一路顺风”的大拇指…… 如果说《终结者1》是赛铂机器人在烈火中一层一层剥蜕掉“人”的衣装、暴露人皮下面的机器本质的过程,那么整个T2则是机器学习、获得人性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完成,以机器阿诺在人前“认输”作最后总结:“我理解了你们为什么会哭,这是我(和所有赛铂人)永远无法做到的”。对于那些害怕机器压迫人类、取代人类、报复人类的人们,电影传达的这个信息是多么令人安慰啊:人类的万物之灵地位终于以狂妄机器的自动降格而再次确立起来,纵使生离死别的场面那孤儿寡母多么的恋恋不舍……啊机器,多么可爱的机器……
在T1和T2的宣传海报上,片商曾用超级男性阿诺·斯瓦辛格裸露的胸膛做招牌来吸引更多女性观众,哪想得有女性主义批评家声称,T1实际上表达了雄性意识的危机:与其说是在歌颂肌肉的雄壮,不如说是在嘲弄肌肉本质上的无用,它们随时都可以被割开、被抛弃,代之而发挥完美功效的,是机器的力量。超级雄性的阿诺,带来了非人的本质,所以机器对旧有的“人”的否定,实际上是对旧时代“男”人霸权的否定。
对比阿诺的赛铂人,沙拉·康纳在T2中的历程则几乎是人性消失的过程,事实上她几乎变成了一架纯粹理性的、因而也是绝对疯狂的杀人机器,以保护未来为崇高名义,以阳刚起来的肌肉、大咧咧的步伐、和威力无比的枪杆子为依托,从她丧失母性地抛弃幼年的约翰开始,直到她要射杀的戴森博士从瞄准器上的一个扁平的图像化为眼前挣扎的血肉之躯时,才开始颤抖她持枪的手,才开始柔软她机器般强硬的心。她坍塌下来的头颅和精神,是对一个政治乌托邦理想破灭的哀悼。T2在这条附线上如果夸张地发展下去拍续集,我们一定会看到终将有一天当别的女人们在忙着修直鼻梁、切割赘肉和垫高乳房时,沙拉·康纳已经装上了电子眼、机械臂、合金防弹皮肤和肌肉加速器,甚至四个轮番工作的胃、外加八个应急肾上腺素分泌器……总之向着强壮的女人g强壮的人g强壮的赛铂人的方向迅速跃进,在她成功阻止第N个终结者刺杀约翰·康纳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跟终结者的构成已经没有区别了……还好,沙拉在回归母性,走失的人性得以回归。
我们这么振振有词说些主题线索角色塑造的神仙往事,其实还没有离开老式的文学批评的范畴,如果终结者二世T-1000只是个凶残无度的坏蛋机器人,那也就罢了,但它是个闻所未闻、更重要的是作为视觉语言的电影史上前所未见的液态金属人,它不但会变形,而且脑袋被打出一个窟窿也能很快恢复原状或者变成一只握紧的手,虽然大多数的银幕时间它都缺席不在场,但如果不把这个T-1000揪出来、解开、砸烂、看个究竟,我们对里程碑T2的解读终究还是隔靴搔痒。
按照定义,赛铂人(cyborg)是由有机生命体跟机器装置合成的共同体,所以无表无里的液态金属T-1000已经表里如一地超过了赛铂人的边界,超越了科学和技术的逻辑,成为噩梦、寓言和神话的替代物,象打开了的阿拉丁神灯和潘多拉的盒子那样是欲望和恐惧的混合体。他是谁,可以变化多端?它是什么,得以近朱则赤?
《终结者2》当年震撼影坛赚得2亿票房,获得的四项宝贝奥斯卡中,三项是技术成就奖,其中最佳视效无疑是嘉奖T-1000的诡异多端的形变带给人们观影时的那种无可名状的惊恐不安和回家后的津津乐道、奔走相告。T-1000宣告了电影无所不能的时代终于来临,从此电影成为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真正魔法,一个莫名其妙却令人激动的景观时代来临了。
本来,人类讲故事的传统有多久,会变化的妖魔鬼怪的历史就有多长,从萨满教的猎人变狼去围猎、到希腊神话的天神宙斯变成公牛去偷美女、到浦松林的蟋蟀画皮厉鬼和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直到卡夫卡的虫子,真是数不胜数,但是所有以往的这些“变”,从来都是一瞬间的突变,就象早期电影一下子就把美女变不见了,再一下子又把美女变回来了那样。渐变倒也并非新鲜的概念,传统二维动画中,渐变只是个基本技法,连“特技”都算不上,但是T-1000给了我们机会实时观看真人表演三维的渐变,我们突然目睹量变到质变的全过程、并被量变本身惊骇得大呼小叫起来:它的冲击实在是一种类似恶心的生理反应,震撼的余波可能从喉咙和胸口直下窜到腹部。这个在电脑三维动画中被称为morphing(变形)的基本功能,在1988年卢卡斯原创故事的电影《风云际会》(Willow,)中首次现身,至1991年依然还是价值不菲的特技和新鲜的西洋景儿,卡麦隆在《深渊》中也用一滴水来小试过它的功效。但这么大规模地、占主导地位地、而且骇人听闻地冲击人类视觉心理,T2是第一次。
后现代批评家们说这种新的视觉美学将个人身份特性的丰富内涵消解为一种景观,一种供快速消费和抛弃的平面图像,象T-1000的身体里里外外都是同样的成分一样,没有深度,跟后来的“子弹速度”是一样无关紧要却迷人得紧的东西,它让我们沉醉于毫无疑义的“观看”中不能自拔。但是,也有其他后现代人士欢呼这种电脑图像技术带来的解放性寓意,指出象T-1000可以渐变成任何物件的能力不但展示出万物之间的关联,那种万物皆有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众生平等的相似性,更显示了后现代一切个人身份、文化身份、政治身份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对于一切保守的既得利益者,这没有边界的、阿米巴病毒一样的侵蚀性的威胁,比对人的生理上的致命打击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非我”;它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对于那些各种利益的边缘人类(有色人种、城市少数派、进城的农民工、全世界受压迫的非法移民,等等等等),它带来的或许是跨越边界、超越二元对立的解放的消息:不是你吞掉我或者我战胜你,而是你我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因为你我本来就是一回事儿,就象在今天,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乔治·布什的肖像通过渐变的方式抵达丙·拉登的胡须那样,区别只在选择多少中间状态。
在1991年跟T2同时期推出的,还有一支同样使用这个morphing 技巧的MTV,即当年的摇滚巨星麦克尔·杰克逊的《黑与白》,那片子里面是各个种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们又蹦又跳的欢乐脸蛋儿互相变来变去,“混淆黑白”、欢庆四海一家、天下大同之际,也不忘把漂白了皮肤的杰克逊变成一只凶猛的美洲黑豹在大街上窜来窜去。
这么说来,《终结者2》最让人着迷的东西,是别人可以借题发挥,到底跟故事本身没有太大干系,是不是?
可以肯定跟电影有干系的是,人们看到水银般的液态金属人是打不烂、辟不死、炸碎了还能春雪消融般重新聚合的后现代怪物,心里都在为未来救世主寻找出路:到底要怎样才能消灭它呢……到底要怎样才能消灭它呢……
电影中T-1000被液态氮冻住、碎掉、又融化聚拢还原成人以后,有若干容易被忘掉的细节是这样的:T-1000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手沾在栏杆扶手上就融成了栏杆一部分、靴子踩地就变成了地板的纹路。这本来是一种可能的消灭T-1000的方向,表示T-1000最后成为了自己变化能力的奴隶,控制不住地变成了所接触的任何东西,从而被环境污染、消解了自己的使命。但导演担心引起不必要的盘枝错节,所以只是蜻蜓点水带过,终于还是让T-1000保持一身液态的纯洁,直到化为大熔炉里钢水滚滚的点点滴滴。
可是我们还是心有余悸:跟一大缸液态金属一起热烈反应、相互交融,真的可以让原T-1000身上的小颗粒们彻底忘掉自己从哪里来、应该回到哪里去吗?他们真的不会再次聚拢,成为一股邪恶的力量吗?我们好像又在说一种隐喻的语言了: 个人身份、文化传统、民族主义、大熔炉、多元并存、与最终的全球主义大融合,所以T-1000最后的挣扎,那无穷个曾经的身份的饕餮厮杀,可以这么来看: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T-1000代表的不是科技和机器文明对人类的威胁,而是代表一种普遍的对于各种界限被打破所带来的对不确定身份的恐慌——如果你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既是黑的又是白的、既是警察又是暴徒、既是异性恋又是同性恋、既是拉登又是布什……那么,我们人间烟火中的渺渺众生该怎么办呢?这是个立场问题。我们还不知道早在1984年,已经有先知先觉发表了《赛铂人宣言》,全面讴歌拥抱这种后现代混杂身份对于女性和对于人性的彻底解放。
《终结者2》的四项奥斯卡中,有两项是颁给该系列的音效剪辑和音乐创作的。在一本名为《行星之外:音乐、音效与科幻电影》的专著中,一篇洋洋万言之文阐述《终结者》系列听觉上的特色,论述其音乐的调式调性跟反乌托邦电影们以及80年代摇滚的关系,作者认为从T1的纯电子合成器到T2的交响取样,弱化了的电子味道丰富了故事的人性化趋势, 更详细分析了其中打击乐在介于金属撞击声、火车隆隆声跟人的心跳声之间来回切换带来的心理张力,以及中间怎样混杂着中世纪的刑具的声音,虎豹豺狼之声,还有工业时代的机器轰鸣。该文还说两部《终结者》的音效师更借鉴了但丁《神曲·地狱篇》和弥尔顿《失乐园》中关于地狱中的声音的所有象声词,才使得这部关于人-机对立的电影之音轨卓尔不凡,使奥斯卡评委们听出了让地狱之火熊熊燃烧、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感觉来。
曾几何时,机器的声音还代表着富足、欢乐、和苦尽甘来的希望?可是企鹅出版社近年新版的但丁《地狱篇》封面上,已经赫然印着电钻的钻头。考虑到T1的终结是把终结者轧扁在二十世纪的重型断压机下,T2的终结是让终结者回到冶炼的丹炉里去,可以推测,如果续集一直拍下去,以后的各代终结者会沿着西方技术发展史一路回溯,一一死在发电厂的铜锭、蒸汽机的活塞、大风车的轴心……直到死于一根梭镖、一枚石箭头,而终结篇的终结者,一定会死在一只毛茸茸的大手里,跟T1中那只最后僵在半空的手、和T2中那只被砸了扔进钢水的手,一定要一模一样。
阿门!
|